万魂归宁,万千魂火呼啸着升腾上夜空,如星幕一样的浮光由鬼蜮王城上空渐渐漂浮起来,汇聚到长河,汇聚成海,一路奔涌到另一个未知之世。
也只有这个时候,黑沉沉的鬼蜮方才亮如白昼,常年生活在黑暗里的臣民才能记起活着时候的人间世的模样。
越兰亭被白臻与临衍夹在中间之时,一声尖锐的哨声刺破夜空。
紧接着便是连绵不绝的钟声与依稀的歌声。
每逢魂魄回归之时,众鬼差都会提灯吟唱一首追溯不出年纪的古曲。而今万魂归宁,王城中的鬼差皆低低沉吟,其声又小而大,由轻柔缥缈而至低沉沧桑,越来越多的鬼差加入进来,铿锵而低沉的挽魂曲便如战歌一样,虽不激昂却足够有力。
白臻愣了愣,大喝道:“不好!”
他的话音刚落,漫天萤火将王城夜空照得亮如白昼。
也正在这个时候,一股空前强大的力量将王城里的越兰亭生生吸了起来。
“……她的魂魄久不入轮回,极意受长河感召……怎么今日竟来得比往日还更为快?!”
越兰亭刚朝他伸出一只手,一股强风已将王殿下的灯笼吹得七零八落。越兰亭后退几步,站立不稳,直撞到了临衍怀中。
临衍忙扶着她的肩,还未来得及多问一句,越兰亭反扣着他的手臂,张了张口,刚吐出一个词便晕了过去。
他感到她的身体在他的怀中急速变凉。
“进到王殿里!”
白臻话音刚落,数道强风扑面而来。
临衍横抱起越兰亭拔腿就走,白臻眼看那长河的弧光越来越强,王城中低吟的歌声越发雄浑低沉,他眸光微沉,双指合并,直往天上指去!
临衍从未见过这样雄浑的场面。
漫天星辰仿佛在这一瞬停止了流动,浮光静静地悬置在天与地之间,神秘而苍老的歌声影影绰绰,而一道浅蓝色孤光从白臻指尖蔓延而出,正与长河里璀璨的星辰连成一体。
“走!”
临衍不敢耽误,刚行几步,却见越兰亭的脸色越来越白。
他瞬也不瞬为二人套了一个护身结界,越兰亭反扣着他的胳膊,身体越来越轻。
他大惊失色,御风而行,然而就在他眼看着王殿大门近在咫尺的时候,白臻长袖翻卷,那一道蓝光调转枪头,直指临衍后心而来!
他感到了一阵撕心裂肺的痛楚。
“……陛下这是何意?!”
临衍被他的掌风推得五脏六腑火辣辣的疼。
即便如此,他也已然直觉性地将怀中的越兰亭护得更紧了些。
白臻面色不善,不发一言,一步步朝二人行来。短暂的冻结之后,他身后的星辰浮光,魂火与歌声再次流动了起来,这一次的流变比方才更为迅猛,不止越兰亭,此时连临衍也觉察出了一股强拉着他魂魄离体的上古之力。
“陛下是想以我的魂火为引,助九殿下平安渡过此劫么?”临衍冷笑一声,摇了摇头,轻声道:“此事何须你开口?”
言罢,他狠狠搂着越兰亭,拼尽全力撑开了一个护身结界。
结界镜壁在强风的摧折下裂开细细的纹路,临衍紧咬着牙,不敢有丝毫松懈,更不敢将怀中的人交给他人。
“倘若我说是,你愿意么?”
临衍冷笑一声,道:“倘若陛下心怀火气,何必挑时候专程来做恶人?”
白臻不料他这么快便反将一军,长袖舒展,一柄明晃晃的长刀被他握在了手中。
“破!”
长刀破风而去,却并不朝着殿中二人,反而朝向长河之中璀璨的浮星与魂火。
漫天魂火仿佛被那柄长刀撕碎了一个口,尖锐的气流挤开一片安宁,长刀如孤鸿一样撞向龙斗山最为璀璨之处。
这便是可以让魂火停滞片刻的神魔之力。
临衍盯着白臻看了片刻,恍然大悟,忙抽出腰间沧海,毫不犹豫地将利刃往自己胳膊上划去。
湛青色的剑刃沾血后更具凶性,沧海嗡鸣之声大起,临衍一手搂着越兰亭,想也不想,反手便将沧海往白臻处抛去。
“接着!”
白臻讶然接过剑,也不及思索,半跪在地,将那上古神兵往坚硬的青石板地面狠狠插入进去!
沧海劈开了鬼蜮王庭屹立了近千年的地砖,地缝之中透出细细的红光。
昔年鬼蜮本是一片深海,而王殿所建成的位置恰是海中一个孤岛的位置,那孤岛同北斗山与长青山系出同源,岛边密密麻麻都是那些挣扎着、在巨浪之中沉浮而试图爬山岸边的众神尸骨。
鬼蜮王庭也是一个巨大的镇魂场。
随着地底凶气呼啸而起,越兰亭惨白的脸才略浮现了些生气。
然而地底埋藏的凶魂太多,倘若他们都受长河感召破封印而出,鬼蜮之中将无人幸免。
白臻借了王庭地底的凶魂残力结阵,但此阵毕竟又是饮鸩止渴。
临衍眼看着脚底越来越多的红光泄了出来,仿佛从地底深处咆哮而出的尖锐呼喊声混入了缥缈的歌声之中。
他来不及思索,怀抱越兰亭忙往王殿行去,未行几步,脚踝一阵尖锐刺痛,却是一只血红的手破开封印,直朝他怀中的不朽神体而去。
“给我忍着!”
白臻话音未落,越来越多的凶魂气息呼啸着向临衍飞奔而去。
他觉得白臻是在报方才那醋意翻天的一顿仇。
即便临衍已经开始觉察出背上与肩上那凌迟一般的痛感,他苦中作乐,不知为何竟产生了这样的怪念头。
临衍先行将越兰亭狠狠抛入王殿里。
越兰亭方一落地,王殿里长明的灯火便将她的脸照得又白了几分,好在这悬浮的烛火有镇魂之能,她在烛火的照射之中渐渐回过了神。
而越兰亭刚一恢复知觉便见临衍朝她挤出了一个古怪的笑。
她还没反应过来这笑容何意,便见临衍面对着她,背对着外头奔涌呼啸的万千凶魂,双手抵在门边,活生生给她撑作了一堵人墙。
若说不痛那是假的,即便那时被凤弈的木鸟所伤,他也从未领略过这般锐利而淋漓的痛苦。仿佛一万之手在他的背上活生生抓下他的皮肉一般痛苦。
临衍早已被疼得失去了知觉。他也不知自己的后背流血了没,又或者只剩一副白森森的骨架子,皮肉早被那些凶魂吞噬了干净。
他撑在钧天殿的大门边上,俯看着越兰亭,笑道:“要谢别谢我,你陛下还在外面被狗啃呢。”
越兰亭险些被吓出来的眼泪又被他这句话给生生憋了回去。
白臻什么修为你什么修为?这点凶魂对他来说还不如挠痒痒。
越兰亭强撑着仅存的一股力量,将右手轻贴在临衍胸前,柔声道:“闭眼。”
片刻后,山河倒悬,浮光飞跃,临衍觉得自己仿佛被隔空生生砸了出去。
他环抱着越兰亭狠狠落在了王城根下,奔流的护城河边。
方才越兰亭突然行了一瞬移之术,不仅将自己带离了凶险之地还顺带着将临衍一道拉了出来,而今二人纷纷滚入芦苇丛中,幕天席地,临衍只觉头晕目眩,后背疼得险些晕过去。
越兰亭也好不到哪里去。
待她好容易搀着临衍爬起身龟缩到城墙下的时候,悬浮的魂火轻减许多,长河的感召之力也微弱了不少。她一念白臻居然在这关键时刻耍大爷脾气,更是头大如斗。
分明以他之能,暂时将他二人送往钧天殿里实在是轻而易举,而他方才的那一出匪夷所思的举动,倘若不是陡然被人下了降头,那便是趁机瘪了一口老气恨不能让临衍来承受他积攒了许久的怒火。
他老人家一把年纪,行事素来克制,到底有什么火气非要惹得这般鸡飞狗跳?
二人如叛逃者一样怂兮兮缩在城墙根下,许久后,越兰亭道:“也不知我们会不会被他记恨上。”
“想必不会,鬼帝陛下海量,你的这点小骄纵,与他来说不值一提。”
临衍这时也反应过来白臻此行的匪夷所思。
但他对于又出力又出人的恩公断然不敢有任何怨言,他于是反手摸了摸自己的背,极目看着芦苇地悠远深寂,道:“那是什么?”
只见一簇浮光由铁索桥的一头往另一头井然有序地往长桥而去。
那是从六界归来的引魂使,他们白衣胜雪,腰间系着血红的缎带,各自提一盏灯,面容沉肃。
目睹参商是一件很奇妙的事,随着引魂使一一回归王庭,周围尖锐的呼啸之声较方才又更小了些。
二人看了片刻,越兰亭忽一抬头,道:“假若我刚才一不小心过去……”
她话音未落,临衍便将她牢牢拘在了怀中。
他一手搂着她的后腰,一手托着她的头顶,死死压在她的身上,将下巴搁在她的头顶上不发一言。
越兰亭被他勒得难受,徒劳挣扎了片刻,道:“我开玩笑……”
“闭嘴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