跟在高君琰后面的娇身影,素净的灰蓝。夹袄,米。宫裙,简单的旋螺髻,完全是宫女的妆扮。起初舒雅以为是高君琰新带来的侍女,正疑惑着现在伺候的两名侍女不是挺好的嘛。
那娇女子拍拍身上的雪花,抬起头来。眉目明秀,眼大而圆,不是楚月是谁!
舒雅先是一惊,紫眸微微睁大,继而,有无法遏制的恨意,刹那间从心底翻腾而上。
那些刻意遗忘的痛楚,那些不堪回首的记忆,那曾经最甜蜜最柔情的过去,那一段又一段因为这个女人而破碎的幸福。都在一瞬间,像无数华美的琉璃碎片,狠狠地扎在心头,生生地将心割裂。
“母后俘虏了阿沁,朕想到你们是亲姐妹,所以特意带她来看看你。”高君琰的笑容亲切柔和。
这时,传膳的内监在门外请示,是否可以上菜了。
高君琰拊掌大喜,对舒雅,“如此甚好,你们两姐妹正好可以把酒言欢。”突然又一拍额头,“哎呀,忘了,孕妇不能喝酒!”
就在高君琰热情万分地为舒雅和楚月张罗的时候,楚月咬着下唇,紧紧盯着舒雅。
舒雅对她充满厌恶,根本不想多看她,转头就对高君琰,“我不想见到这个女人,更不想与她同案而食,你把她带走。”
高君琰一惊,愣愣地看着舒雅,有些不知所措,眼里全是茫然与不解。
舒雅想到高君琰应该不清楚她、楚月和易醉三人之间的纠葛,也不愿意向他多解释,只是冷着脸,“我与她从无姐妹情分,赶紧带她走。”
高君琰露出为难而失望的神情,转身挥手,“带阿沁下去。”
刚才押送楚月的两名侍卫,就在门口侯着,听命进来,架着楚月就走。
楚月奋力挣扎,拼命地往后扭着头,大张着嘴,喉咙里发出剧烈的呜呜声。
她想告诉舒雅:姐姐,辰哥哥是真的喜欢你!辰哥哥为了你溅血断肠!辰哥哥现在就关押在高君琰手里,只有你能救他!只有你能救他!你不要被高君琰骗了!
可她只能发出凄厉的呜呜声,却不出一个字。她假意答应了高君琰,却已经暗中打定主意,一定要让舒雅知道真相。她与高君琰做过夫妻,虽然没什么感情,但她对这个人很了解,深知一旦易醉没有利用价值,高君琰根本不会留活口。而如今能够救易醉的,只有舒雅了。
却万万没想到,舒雅竟连看都不想多看她。楚月被带下去后,舒雅在食案前坐下,拿起玉箸,自顾自开始夹菜吃。
高君琰在她旁边坐下,最近三个月,每晚他们都并肩坐在同一张食案后用晚膳。
“媚烟,对不起,朕不知道你这么讨厌她……”高君琰满含歉意地,“朕原本还想着,你们姐妹俩……”
“行了,我又没怪你。”舒雅打断他,秀眉微颦。
这时庆生将温好的酒倒上来,高君琰端起酒爵,慢慢品着,心里飞速盘算着。他本来是想让楚月亲自来现身法,才好让舒雅死心。但他没想到,舒雅态度如此冷硬,根本不想看见楚月,更加不可能坐下来听楚月话。
咬咬牙,他放下酒爵,对舒雅,“上次你,拿你要挟易醉没用,建议我们改用楚月。朕将你的话转告了母后。母后被岳圣清逮住时,曾经与岳圣清比试下毒,结果岳圣清中了母后的毒,从此便任由母后驱遣。正巧易醉让岳圣清去给楚月治病,岳圣清便听命母后,将阿沁俘虏了来。”
高君琰一边一边观察舒雅,舒雅夹了一块蜜汁鸽脯,正在慢慢地咬着,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。
于是他继续按照起初的设定下去,“媚烟,你总是怀疑朕拿你当人质。如今,朕有阿沁了。岳圣清,阿沁在易醉那里很得宠,周围将士都叫她贵妃娘娘。最走阅是,阿沁也怀了易醉的孩子。所以,母后已经答应朕,不再囚禁你,不再拿你做人质。媚烟,从现在开始,朕给你自由。”
她慢慢地抬目,凝在他真诚的脸上,像是听不懂他在什么。
他看见,一层浓重而绝望的悲伤,从她眼底缓缓升腾起来。
半晌,她像是怕听错似的问,“你……楚月怀孕了?”
“母后的。”“你怎么了?朕给你自由,你不高兴?你不相信朕的话?那么,朕给你看看这个。”
他从衣襟里摸出一张字条,递给她。
她一看见那刚劲清遒的字体,就是剧烈一颤。
把她还朕,朕与你划江而治。
他在一旁解,“我们刚俘获阿沁,易醉就送来这张字条。看来你得没错,阿沁对于易醉非常重要。所以,以后我们不需要拿你做人质了。媚烟,从此以后,跟朕好好过子吧。朕已经征得母后同意,她答应朕以后不再为难你。你可以自由自在地跟朕在一起。”
她将字条慢慢地还给他,身体微微颤抖,目光有些呆滞。
他似乎能感到巨大的悲伤在她体内慢慢涨潮,然而她的表情,却十分冷静,冷静得可怕,冷静得……近乎空洞。
把她还朕,朕与你划江而治……
舒雅脑海里,反反复复都是这句话。
她知道冷百合做得很干净,德赤被俘虏了,连寡妇一家人,包括村里那个郎中,都被冷百合毒死了。所以,易醉根本不知道她在南楚。
舒雅并不知道那晚上,易醉在江边渡口见到她,并且后来跳进江中追逐。
所以,她再也想不到,字条上写的“她”,并不是楚月,而是她自己。
此时此刻,她心里只有一个刀绞般的想法:原来他最在乎的还是楚月!
难怪楚月到的那,他与楚月拥抱那么久。就好像忘记了周遭的一切,就好像世上只剩他和楚月。
难怪他坚持要把楚月留下治病,其实都是敷衍她的借口。因为对她有过承诺,他不敢明目张胆地留下楚月,所以才要以治病为理由。
难怪当晚自己等他一晚上,他却与楚月共度。。如果对楚月没有爱,又怎么会在久别之后,一见面就上床?
那早上他即刻把楚月送到郝城郡去,现在看来又是敷衍她的假话。她走了之后,楚月不仅没有被送走,而且肯定取代了她的位置。
她的眼前浮现出武州太守府邸那间寝室,那曾经是她一生中最幸福的爱巢。她与心爱的男人,在那间房里朝夕相处,夜夜。。
每早上一起醒来,伺候他梳洗,送他出门。每晚上,等他回来,然后与他共进晚膳,整夜地腻在一起。
那间房里的每一件家什都是她亲手整理,每一处角落都是她亲自洒扫,那个男饶每一件衣服都是她清洗。
她为了他,甘心情愿地做一个幸福的女人。
可是,这样的幸福,竟然只是一场笑话。
另一个女人,轻易地就可以将她代替。
她想起离开那,当楚月听她要走,楚月竟然开始偷偷打量房间她和辰的房间。
这三个月来,她逼迫自己不要去想,但偶尔还是会想起,尤其是一想起楚月当时打量房间的眼神,她就会被锥心刺骨的疼痛折磨。
如今看来,那个眼神,果然梦想成真。楚月怀孕了,明她走之后,楚月成了那间寝室的女主人。
原来她人生中最刻骨铭心的一次爱情,只是她一个人在付出,只是她一个人在认真地爱。
她再也忍受不住,捂着嘴,起身离席,跑到榻边放着的一个银盂边,大口地呕吐起来,吃下去的食物全都吐了出来。
刚才她在剧烈的痛苦中,竟然一直在不停地吃东西。她自己居然一点都没意识到,她已经不知不觉吃下去好多东西。
高君琰也没有劝她,默默看她无意识地不停吃菜。他之所以利用楚月演这一出,只是想让她对那个男人彻底死心。
因为,那个男人,已经是阶下囚。他迟早要杀他。一旦得了下,所有易氏皇族都必须斩尽杀绝。这是母亲的心愿,也是改朝换代时必不可少的清剿。当年,高君琰取代南汉时,南汉末代皇帝只是一个十岁儿,高君琰尚且不曾放过。所以,他绝对不会留下易醉的性命,哪怕知道易醉与自己的血缘关系。
如果媚烟对易醉彻底死心,将来知道易醉灭于自己之手,才不会那么恨自己。
这便是高君琰的想法。其实他也不想看见媚烟如此痛苦。怀孕以来,她一直都有严重的孕吐,他亲眼看着她受尽折磨。直到最近,她的孕吐终于有好转。他几乎每晚都陪她一起用膳,对她的食欲情况是很了解的。
至少半个月没吐过的她,此刻突然爆发这样剧烈的呕吐,可见心中有多悲伤有多痛楚。
高君琰默默地替她轻拍背部,心中无比疼痛地呼唤:对不起,媚烟,对不起,我给你带来这样的痛苦。但我只是希望你忘记他,因为他已经是亡国之君!你再跟他,也是没有希望的!我会让你幸福的,相信我,将来我会给你整个下,我会让你成为底下最尊贵的女人!
翻江倒海的呕吐几乎抽光了她全身的力气,终于吐到只剩黄黄的胆汁,剧烈的呕吐却仍旧无法停止,一阵接一阵的痉挛从胃部传来,连胆汁都已经吐不出,却依然发出令人心悸的干呕。
眼泪,鼻涕,嘴里的残汁,拖成长长的浊线,滴滴答答地流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