肖卿自不可能真令沐芳自废修为自请下山。
天枢门四长老已废了三个,沐夫人的修为可谓长辈中鹤立鸡群者。加之她挂着个庄别桥遗孀的名头,便是庄别桥再如何盛名蒙尘,盛名终究还是盛名。
倘若他真放沐芳下了岐山,怕不等她踏出岐山谷地,门中旧党与仙门旧人就能将他肖卿大卸八块赶下山去。
肖卿既不能放沐芳离去便只能自行离去。他恼羞成怒,长袖一挥,哄地一声拍开了长生殿的大门,头也不回往外走去。
肖连城左右四顾,谁也得罪不起,遂也只得跟着自己的师尊与一群小弟子浩浩荡荡往外走。
空荡荡的大殿顷刻便只剩了沐芳,承澜与二三脸生之人。
承澜眼疾手快忙扶着沐芳寻了个地方坐。她只当沐芳失了季瑶心头郁郁,却不知她正痛心疾首,心头直将肖卿与一众鼠目寸光之徒怒骂了数千万遍。
沐芳捂着胸口喘了许久,蓦地,她喉头一窒,呕出一口血。
承澜被吓得呆了,手足无措往怀中掏帕子。沐芳摆了摆手,喘了约莫小半柱香方才缓缓道:“你去我房中把那枚罗盘寻来。”
承澜满脸莫名,亦不敢违逆,沐芳拍了拍她的肩,道:“别慌。你现在还小,倘若你再经历些事,必能体会我如今这……恨铁不成钢的一颗心。去吧,我在此处等你,快去快回。”
待承澜满怀莫名推开了长生殿的大门,许砚之摸到殿门口,探头探脑,鬼鬼祟祟,可疑得很。沐芳招了招手令他快些进来,许砚之怂兮兮蹭到沐芳跟前。
她和蔼笑了笑,挥了挥手,微冷的大殿里顷刻和暖如春。
许砚之搓着手连声道谢,沐芳令两个小弟子且往门外候着,又对许砚之道:“我曾听阿瑶提起过你。”
许砚之一个踉跄险些跪倒在沐芳跟前。沐芳淡笑着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,其神色既生宽慰又隐含着遗憾,许砚之被她看得浑身不自在,他的一腔无地自容更是无可救药地涌了出来。
许砚之抱着双臂怂成了一坨王八,沐芳摇了摇头,道:“方才一场闹剧,令许小公子见笑。”
许砚之颇想向她打听庄别桥佩剑之事,但话到嘴边,他无损遁形,偏又一句话也说不出。
“……夫人英勇。”
他话一出口,又恨不能咬断自己的舌头。
沐芳见他紧张得怀抱双臂,双臂也在不自觉地往胸前收,遂咳了两声,温言同他扯了两句白,又道:“方才当着他们几个小辈我没曾好说。我天枢门现在正处在非常之时,小公子能来尽一份心,我先代几个孩子暂且谢过。”
她既如此一说,许砚之无论此行是何目的便也只能假装“尽一份心”。
许砚之尽心地为沐夫人顺了顺气,沐芳沉吟片刻,斜眼又见他吞吞吐吐,欲言又止,笑道:“你可是想问我为何宁同掌门相争也不愿拿出我夫君的遗物?”
是,也不是。
许砚之话到嘴边,话锋一转,道:“我一个小辈哪懂这些,这事我不好问。”
“许小公子是聪明人。”沐芳笑道:“他们几个常在门中,所见所闻皆是门中的君子之道。你不一样,你常在市井之中,你的所见所闻更为宽广也更为自在。许多事情我年轻时不懂,也得是到了这一把年纪才能琢磨出一些门道。”
“……夫人是说凌霄阁一事?”许砚之沉吟片刻,道:“我能理解夫人的苦心。”
沐芳笑吟吟静待后文。
许砚之道:“我说得不好,夫人且莫见怪。掌门虽口口声声直言为了留住门中一线生机,但这一线生机同凌霄阁的集结令实则并没有太大关联。无论是妖界数次侵扰或是朝中的试探之意都未曾令天枢门败下阵来,倘若掌门果真接了凌霄阁的援助,那么今后这天枢门无论站在什么立场都必然被双方牵着鼻子走。”
“还有呢?”
许砚之揉了揉鼻子:“越大的压力也意味着更大的机会,倘若门中能够扛过这一场劫难,今后天枢门的盛名必然比今日更为令众人信服。”
他言及此,忽然福至心灵,一拍大腿,道:“天枢门这几年虽隐隐为仙门之魁首,但这背后的推力还是先掌门的大义之举。盛名可以仰仗一时不可仰仗一世,倘若天枢门想在仙门中站稳脚跟,这盛名之下更得彰显不俗的实力。”
“现在众仙家虽作壁上观,众仙家也都翘首以盼,看看这一个百年门庭除了我的夫君外还能抬出什么东西来,”沐芳赞许地点了点头,道:“这般简单的道理,你我都能明白,然而越是身居高位,越怕一朝跌落泥潭就越发心有戚戚,想不明白。也当真是令人唏嘘。”
未等沐芳一番喟叹,许砚之道:“但依而今之计,集结抗妖一事必是大势所趋。昨夜一战又折了好几个弟子,掌门所承受的压力必十分巨大。倘若就这般将凌霄阁拒之门外,那接下来如何……?”
许砚之话音未落,沐芳点了点头。
“等。”
薛湛若有所图谋必有所动作,有动作之人必露出马脚。而今他这集结一事看似温和无害,但众仙门与朝廷的态度也多少可以窥出些许端倪。倘若天枢门不做那出头之鸟,薛湛下一步如何走,仙门各家接下来为谁站台,反倒大可以细细探究。
许砚之一念至此,暗瞥了一眼沐芳,忽对这常居后山不问世事的先掌门夫人敬佩得五体投地。
所幸他未曾一个脑热便向沐夫人打听配剑一事,否则依他的道行,三言两语便能被这看似慈爱的长辈套得老底都不剩。
许砚之心有戚戚,又默然看了她数眼。
沐芳已不再年轻,她眼角的纹路与嘴唇两侧的褶皱象征着时过境迁。这段岁月里她独自寡居,一个人将临衍与季遥师兄妹照看得妥帖而完善,若非是这般锋芒内敛的一个人也断然教不出温文克制的首座大师兄。
她同越兰亭当真是截然相反的两种性子,也不知先掌门如何竟……
许砚之一念至此,重重咳了数声,越想越是不忍直视。沐芳不知他心头辗转,自言自语道:“也不知承澜为何还没回来。”
许砚之犹豫许久,吞吞吐吐,既想将季瑶一事告知于她,又怕沐夫人一怒之下追出门中找薛湛拼命。
他犹豫许久,长叹一声,终将此事暂且瞒了下来。
“晚辈尚有一事不明,却不知那先掌门的佩剑究竟如何厉害,为何此物竟惹得这么多人争夺?”
沐芳冷笑一声,舒展地靠在梨花木椅上,淡淡道:“于仙门中人么,那是一件武器也是一件信物。此物取了昆仑寒铁锻造而成,里头封了祖师爷的咒,于妖物之体有克制之能。除此之外,此物曾与先夫一同征战于断潮涯。”
而昔年若非庄别桥一招失意,这诛妖长剑早将宗晅的心脏挖了出来。是以谁若拿着这把剑,谁便隐隐是抗妖义军的首帅。
仙门之人虽不言明,然而昔年庄别桥一战波及甚广,门中老人纷纷念着庄别桥的英明神武与战功赫赫,这怀古之情小辈不懂,唯有经历过那一场血战之人心有戚戚,念念不敢忘。
“所以凌霄阁才对此物念念不忘,”许砚之恍然大悟:“所以您才宁死不愿将此物交给凌霄阁人。”
是,也不是。
沐芳思索片刻,终未向许砚之言明。昔年山石道人的佩剑固然意义非凡,但剑本凡铁,毕竟也是死物。
她不想将此物交与肖卿,盖因她心知临衍身负妖血,倘若他以临衍先师的佩剑伤他,依着临衍的性子也必然默默受着,必不会拼死相抗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