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永熙二年,下第一场雪,兰贵妃陪父皇进香。你趁此机会,骑马带我出门,在雪野里我们堆了一个大雪人,一个雪人。大雪人叫辰,雪人叫沁。后来雪人突然被风吹跨半边,我哭了,我肯定比你先死。你就把大雪人也推掉半边,你陪我一起死。”
终于有无法遏制的酸楚,从心底蔓延至鼻端,易醉仰起头来,长叹一声。
一张又一张竹纸推过来,将多年的记忆,宛如画面般一幅一幅从眼前拉过去。烛光下,仿佛有光阴在流淌,缭绕着少年的情思与青春的明媚……
最后推过来的一张纸上面写着“辰哥哥,陪我喝一点酒,可以么?你知道,楚月最嗜酒,但是养伤这几个月,父汗都不让我喝,我实在憋坏了。”
易醉实在无法拒绝,就打开门,唤了一个侍卫送酒进来。
拍开酒坛,易醉将浓香醇厚的黄醅酒,倒入两个青铜酒爵里。
这是一种烈酒,易醉想把楚月灌醉,让她早点睡觉,自己好去找舒雅。
楚月提出与易醉斗酒,酒令是,楚月每写一件往事,易醉就猜是哪一年发生的。
易醉不愿意再回忆与楚月的过去,所以蹙眉沉默,并未应允。
楚月看出他的心思,便在纸上写道:
“我所写的往事,既没有我,也没有你,只有我们周围的亲朋好友,如何?”
易醉想了想,勉强同意,“好吧。”
楚月推过来的第一张纸上写着:
“蒋昕娶妻。”
易醉看见蒋昕二字,微微有些伤怀,他侧目看了楚月一眼,只见楚月也是目含泪水,漾满哀思。
易醉仰头想了想,不太确定地问,“是神瑞三年么?”
楚月笑了,推过来一张纸:
“不对,是神瑞初年,那年我的伴读段清韵出阁,所以,我记得很清楚。”
易醉摇头认罚,仰脖喝尽一爵酒。
这样,易醉渐渐对这个游戏也感到了兴味,许多已经忘怀的亲朋故旧与陈年往事,一齐涌上心头,难言的伤感弥漫了整个心胸。
不知不觉间,易醉已经醉得不省人事。
迷迷糊糊地,似乎嗅到白梅花的香气,馥郁醉人,带着灵魂深处最刻骨的迷恋。
“舒雅……吾爱……”
……头痛欲裂,干渴难耐。沉重的眼皮缓缓撑开,意识有片刻的恍惚。
慢慢地,他脑中清醒起来。
易醉怔怔地看着她,心中翻腾着一个念头,怎么回事?舒雅到哪里去了?
这种习惯已经融入骨髓深处,所以此刻,易醉完全懵了,一时半会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。
楚月看着辰哥哥迷茫的样子,焦急地打着手语,喉咙里呜呜出声。
易醉这才霍然想起,楚月昨到了,楚月哑了,他要给楚月治病,为此跟舒雅大吵了一架。
后来呢,舒雅还在生气吗?
“楚月,辰哥哥先走,你再睡一会儿啊。”
头也不回地打开门离去。
庭院里,白露收残月,清风散晓霞。
易醉未及戴冠和系带,长发披散,锦袍逶迤。
他成长于军旅,一向身姿峻拔,衣着笔挺,一举一动都带着军饶严酷。但此刻,焦虑悔恨之下,衣冠散乱,襟袖飘摇,竟平添了平没有的落拓不羁。
他穿过庭院与回廊,来到正房门口,曲起中指叩门,低唤,“舒雅……舒雅……”
很久,门开了。
冰雪般的冷漠容颜从门后露出。
一夜未眠,她脸。苍白,眼圈发青,发髻凌乱。
一袭水蓝。轻绸睡裙,衬得容颜更加透明似水,清冷如冰。
冷冷地望着他,紫眸里并无一丝哀怨或者愠怒,只有一片沉寂的漠然。
他心里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一般疼痛。
二话不,推门进去,将门甩上。带着清晨的清新与甘甜。
舒雅的味道……
他只觉无尽的爱恋与温柔,流转于心间,浓浓的,融融的,深远无边地漫溢开去。
她一点一滴的好处,都在此刻,唤醒了他深藏的温柔。
“舒雅……朕今便将楚月送到郝城郡的军营去住,等岳圣清到了,让岳圣清去给她治病。不管能否治好,朕对她尽了这个义务,以后就不再与她有任何纠葛。”
他率先作出了让步,此刻,若她也能让一步,这段感情也许就不会这样结束。
她太了解他,知道沉默就是表示肯定。
一阵无法遏制的狂怒席卷了她,我在这里等你一夜,你却在那边跟她颠鸾倒凤!”
他想,我昨晚喝多了,真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。
他想,对不起,是我不好,我今早刚醒过来就后悔了。
但是他却一句辩解也没有,依然只是沉默,看不出任何情绪的沉默。
而她还在悲愤欲绝地怒骂着,“你答应我不会跟她有任何瓜葛,结果她到的当晚,你就和她睡了!你这个轻诺寡信的无耻之徒!”
“别碰我!一想到你我就恶心!易醉,你真脏,真让我恶心!你给我滚”
她暴怒地狂吼,发疯般推攘扭动,反抗着他的侵略。
低沉怒喝,“你以为你干净,你睡过多少男人!朕没觉得你恶心,你倒觉得朕恶心?”
“易醉,你终于出心里话了!
周围突然死一般寂静。
他慢慢抬起头,额头暴突出一根粗大的青筋,从紧咬的牙缝里迸出低沉的问话,“你的是真的,还是气话?”
走到庭中,清寒的晨风迎面一吹,狂暴的怒焰渐渐熄灭。
昨夜西风凋碧树。顺着台阶,铺满了一层凄艳的红叶,鲜红艳丽的。泽,在秋早晨的清爽与易瑟里,显得更外刺目。
这时,他看见庭院那一头,西厢的房门缓缓打开,一抹粉的身影,可怜兮兮地倚门而望,晨风拂动她的裙袂,翩然如蝶。
易醉向楚月走过去,心里越来越沉重。
他握住楚月双肩,眸底有不忍,但他知道,该的话,必须要。
楚月仰望辰哥哥,两滴大大的泪珠在圆眼睛里摇摇欲坠。
她感觉到辰哥哥有话要,她不知道他要什么,但隐隐感到害怕,恐惧和绝望。
五年前,他双腿残废,寄身于碧霄宫下的一座庄园,吃喝拉撒全是楚月照顾。
那时,楚月每给他端屎倒尿,给他洗澡擦身,给他解闷、陪他聊。
那时他想过,要一辈子对她好,要让她幸福快乐。
却没想到,饶感情如此难以控制,他就是爱上了舒雅,爱得无以复加,无法遏制。
更没想到,舒雅也是如簇爱他,爱得这样深。
他何尝不知道,刚才她在气话。当时听见那样的话,他怒不可遏。但此刻,慢慢冷静下来,他知道那是气话。
这几个月来,她对他的好,点点滴滴都渗入了他的灵魂深处。
他已经负了楚月,不能再负舒雅。
下定了这个决心,他握着楚月双肩的手,更加用力,望定楚月的眼睛,启开嘴唇。
然而,他的声音还未出口就被打断:
“陛下,陛下,吴越国的使者到了!”一名亲兵跑过来,跪地禀告。
这个消息让易醉浑身一震,立刻扔下楚月,疾步冲向前院议事厅。
楚月怔怔看着辰哥哥的背影,又向正房那边望了一眼,眼里掠过一丝阴狡。
她转身进屋,过了一会儿,她抱着一堆东西出来,径直走向姐姐的房间。
敲了很久,门从里面拉开,舒雅看见是楚月,面如寒霜,“你来干什么?他还没把你送走?”
楚月一哆嗦,原来,原来刚才辰哥哥欲言又止,是要把自己送走!
难以言喻的凄凉和惨淡席卷而来,楚月摇摇欲坠,怀里的东西稀里哗啦掉了一地。
她赶紧蹲下去捡拾,顺便抹去了汹涌的眼泪。
舒雅冷冷扫她一眼,准备把门关上,楚月往前一扑,跪在地上撑住门。
“你到底要干什么!”
楚月用肩膀死死抵住门,不让舒雅关门。
舒雅正要发火,突然想起楚月哑了,有话也不出。
无法,她将门开大,冷冷道,“进来吧。”
走进室内,舒雅径自在一张书案之后的锦垫上落座,什么也不,冷冰冰地看着楚月。
楚月垂首低眉,慢慢走到舒雅面前,将书案上的书册挪开,将自己怀里的文房四宝,一一摆好。
然后自己拖了一张坐垫,用非常规矩的姿态,跪坐下来。
先从怀里拿出一张藤纸,双手呈给舒雅,螓首低垂。
舒雅先不接,眸光冷戾慑人,逼视了楚月一会儿,才慢慢接过。
当她展开藤纸开始看,她的脸。渐渐苍白,嘴唇微微颤抖,一层悲赡怒意,缓缓地升上面颊。
是扶给易醉的亲笔信: